从11秒8到9秒58：人类百米极限进化史

在人类男子100米的历史进程中，8月16日，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。13年前的今天，我在北京鸟巢体育场，亲眼目睹了一项世界纪录的诞生（博尔特创造男子100米世界纪录）。12年前的今天，我在柏林奥林匹克运动场，又亲眼目睹了这项世界纪录被大幅度刷新。如今，这个纪录已经保持12年了。不出意外的话，会长时间保持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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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9年8月16日，柏林奥林匹克体育场。

第12届世界田径锦标赛，男子100米决赛。8名世界上跑的最快的人，站到了男子100米的决赛跑道起点。

“Set!”——每根跑道的助跑器喇叭传来了裁判“预备”的指令。

全场6万名观众的目光，都聚焦到了第四跑道的那位黑人选手身上——23岁的牙买加短跑运动员，尤塞恩·博尔特。

他刚刚在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上，创造了惊人的9秒69的男子100米世界纪录。几乎没有什么人怀疑这枚男子100米冠军金牌的归属，但所有人都好奇：这一次，博尔特能跑多快？

“啪！”发令枪响，8名运动员几乎同时冲出了起跑线。

30米之后，博尔特开始冒头；50米之后；开始领先，80米后，一骑绝尘。

撞线之后，全世界对最终的冠军成绩都目瞪口呆，各国解说员对着转播话筒几乎都是近乎疯狂地大喊：

“9秒58！9秒58！你能相信吗？9秒58！”

在2009年8月16日这一天，男子100米的世界纪录被博尔特改写为9秒58。

而人类100米跑的天花板，很可能就会被长期定格在这个纪录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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追溯人类百米赛跑极限史，时间要先回到1896年的第一届雅典现代奥运会。

那是一届开天辟地的奥运会，诞生了很多全新的纪录，当然，其中也包括男子100米。

现在回过头来看，那一届奥运会的男子100米决赛似乎有些幼稚可笑：隔离跑道用的是高于地面的细绳；选手有穿中裤的，有穿短裤的，也有穿背心的，几乎所有选手穿的都是皮鞋；起跑的姿势也千奇百怪，有侧身的，有半蹲的，也有微微弯腰的……

一共五名选手参加了男子100米的决赛，最终，来自美国的托马斯·平克获得了冠军——从照片上就可以看出，他的起跑姿势最接近现代男子百米运动员。

托马斯·平克能够夺冠，他的起跑姿势居功至伟——“蹲踞式起跑”。这个姿势在1887年被美国的一位田径教练发明，他称是受到了袋鼠蜷身后发力姿势的启发。

“蹲踞式起跑”因为姿势怪异，没有风度，一直没有普及起来，甚至还被人耻笑，直到托马斯·平克在雅典奥运会上夺冠，大家才知道它的实用价值。

托马斯·平克的夺冠成绩是12秒，但他在预赛中跑出了11秒8。

而11秒8这个成绩，也是人类百米赛跑第一个被正式记录的最快纪录。

不过，这个成绩如果放到现在，连中国的国家二级运动员资格都无法达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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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1896年到1968年，全世界的伟大短跑运动员都在追求一个目标：把100米跑进10秒。

在这72年时间里，诞生过无数天才田径运动员，比如美国的男子短跑运动员利平科特，他在1912年的斯德哥尔摩奥运会上跑出了10秒6的成绩，这是人类第一次把男子100米的世界纪录跑进了11秒——当时他才19岁不到。

值得一提的是，1912年也是国际田联成立的年份，10秒6也是第一个被国际田联认证为“男子100米世界纪录”的成绩。

自此之后，人类的百米纪录就在“10秒”这个大箱子里来回突袭，始终找不到出口在哪里。

纵然像杰西·欧文斯这样的伟大运动员，也只能将男子百米的世界纪录提升到10秒2。这个纪录足足有20年没人能够打破，直到1956年才被美国的运动员维利·威廉姆斯改写为10秒1。

时间来到了1960年的6月21日，在瑞士的苏黎世莱齐格伦德体育场，一位白人短跑选手创造了一个新的纪录。

这个人叫阿明·阿里，是西德运动员。他在苏黎世的这场比赛中一共跑了两次100米——第一次有人抢跑，但没有人通知他重跑，导致他跑完了全程。

两次100米的成绩，都是10秒整。

这是人类第一次在百米赛跑中触碰到10秒整这扇大门，离跑进11秒已经过去了整整48年。

这个纪录还有一个值得被纪念之处就是：阿里是一位白人运动员。

在攀登男子100米极限高峰的路途中，阿里是罕见的非黑人运动员。

在此后的8年时间里，阿明留下的10秒整的男子100米世界纪录，成为了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。

人类有没有可能在100米跑中跑进10秒？鉴于这个探索已经耗费了超过70年的时间，所以有些专家已经从结果倒推原因了：

不可能！人类的身体承受不了跑进10秒的强度，一旦跑进10秒，人体的骨骼和肌肉将受到破坏。

但是，1968年10月14日，专家被打脸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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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68年10月14日，墨西哥奥运会男子100米决赛。

练垒球出身的美国运动员吉姆·海因斯站到了起跑线上。这场男子100米决赛也是奥运会史上值得铭记的一幕——8名决赛选手第一次出现全是黑人的场景。

这也是黑人开始垄断男子100米赛道的开端。

发令枪响后，海因斯的起跑很好，在50米之后就开始确立了优势，之后第一个冲过了终点线。

9秒95！

这是第一届使用电子计时的奥运会。这也是人类第一次把100米跑进了10秒。

在夺冠后，海因斯摊开双手，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话。当时没有人知道他说了什么，直到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开幕前夕，才有一位叫戴维·帕尔的记者问海因斯当初到底说的是句什么话。

海因斯回答，因为科学家曾论证人类的肌肉纤维不可能承受跑进10秒的强度，所以他定的目标一直是无限接近10秒。但是，当他在1968年突破10秒大关后，他发现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，所以他当时的那句话是：

“上帝！这道门原来是虚掩的……”

海因斯叩开了那道虚掩的“10秒”大门，而电子计时的普及也让破纪录变得更权威，更经常：

从1896年到1968年的72年，是手计时时代，男子100米纪录只被打破过7次。而之后的41年的电子计时时代，世界纪录被打破了17次。

但这并不是说人类打破男子100米世界纪录成了家常便饭。

在越来越高科技的跑鞋、跑道以及越来越先进的训练手段帮助下，人类的顶尖高手要跑进10秒已经不是一件稀奇的事了，但就像攀登珠穆朗玛峰一样，当你爬上了8000米的高度之后，每向上攀登一步，都是非常困难的。

从托马斯·平克到利平科特到欧文斯再到阿明，男子100米的世界纪录是以“0.1”秒为单位来提高的，但海因斯把极限纪录带进10秒之后，破纪录的成绩就只能用“0.01”秒为单位来衡量了。

1983年7月3日，美国运动员史密斯以9秒93的成绩打破了海因斯保持了15年的男子100米世界纪录，1991年6月14日，美国运动员伯勒尔把世界纪录提高到了9秒90——再一次叩击了下一个整数关口。

仅仅两个月之后，人类就破关成功。

美国的天才田径运动员卡尔·刘易斯在1991年8月25日的东京世界田径锦标赛上，以9秒86的成绩把人类百米极限带进了9.9秒之内——他在复赛上还超风速跑出了9秒80。

按照互联网投资界的说法，一个充满机会、没有什么强大竞争对手的领域，称为“蓝海”，反之则称为“红海”，当竞争进行到白热化的时候，还有一个词，叫“血海”。

没错，在男子100米的极限被带进9秒9后，竞争就进入了一片“血海”。

要在“血海”中杀出一条生路不容易，所以有人就开始想另一种办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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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88年9月24日，汉城奥运会男子100米决赛。

在全场观众的疯狂加油声中，加拿大运动员本·约翰逊风驰电掣般第一个冲过终点线，最终成绩显示是9秒79。

这不仅仅意味着约翰逊战胜了老对手、美国名将卡尔·刘易斯，更是把男子100米的极限又带入了9秒80时代。

然而，3天后，本·约翰逊就被剥夺了这枚金牌——他被检测出服用了兴奋剂。

“世纪之战”成了“世纪之骗”。

作为本·约翰逊的最大对手，美国天才卡尔·刘易斯在那场比赛中跑出的成绩是9秒92，虽然输给了本·约翰逊，但之后他却赢得了大家的尊重：这是一个干净的成绩。

然而到了2003年，卡尔·刘易斯，这位曾经参加过四届奥运会、夺得过9枚奥运金牌和8枚世锦赛金牌的传奇人物，这位曾经多次谴责别人使用违禁药物的田径老前辈，却在铁证面前承认自己也曾多次服用违禁药物：

“我想我是做错了。”

这不得不让人想起1988年本·约翰逊在被剥夺金牌之后说了一句话：

“为什么只惩罚我一个人？”

众所周知，兴奋剂的阴影一直缠绕着体育界，而田径一直是“重灾区”。服药后能显著提高成绩的爆发力项目——比如100米——更是成为了兴奋剂使用的“重中之重”：

林福德·克里斯蒂，在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上以32岁的年纪获得男子100米冠军（9秒96），1999年被查出服用兴奋剂，终身禁赛；

蒂姆·蒙哥马利，在2002年以9秒78的成绩打破了男子100米的世界纪录，但随后被发现使用兴奋剂，并因为之后贩毒而被捕入狱；

钱伯斯，在2002年横扫欧洲男子100米赛场，5次跑进10秒内，最好成绩9秒87，在2004年被查出服用禁药而遭禁赛；

贾斯汀·加特林，2004年雅典奥运会男子100米冠军（9秒85），2006年曾跑出过9秒77的平世界纪录成绩，但在当年就被发现使用兴奋剂，停赛8年（后减为4年）；

阿萨法·鲍威尔，曾两度创造新的男子100米世界纪录（9秒77和9秒74），但在2013年被查出服用兴奋剂，随后被禁赛6个月。

从1991年人类男子100米极限进入9秒90时代，到2007年这个纪录定格到9秒74，一共过去了16年。在这16年里，有7名天才运动员刷新过世界纪录并将人类极限带入了9秒80，但是，这7名运动员里有4位明确被判定曾服用过禁药，一位陷入过服用兴奋剂传闻（在1999年以9秒79刷新世界纪录的美国运动员莫里斯·格林）。

于是，又有一种论断开始出现：

9秒70是人类100米跑的极限，除非在药物的帮助下，这个天花板将不可突破。

但就在2008年，这层薄薄的天花板就被戳破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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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8年8月16日，北京奥运会，鸟巢体育场。

8名选手站到了男子100米决赛的起跑线上。

在这8名选手中，最受关注的是两位牙买加选手：尤塞恩·博尔特和阿萨法·鲍威尔。

鲍威尔是两次刷新世界纪录的运动员，但就在2个多月前，他创造的9秒74的世界纪录刚刚被他22岁的同胞博尔特打破，成绩是9秒72。

身高1米96的博尔特当时是男子100米界涌现出的新星———他的身高一度被人认为是根本不适合跑100米。事实上，在2007年，博尔特的百米成绩还只是在10秒左右徘徊，但到了2008年上半年就突飞猛进，一举成为了新的世界纪录保持者。

北京奥运会的男子100米决赛，赛前被认为是鲍威尔的复仇之战，但事实证明，在那天晚上的跑道上，所有的光环都集中在博尔特身上——他非常轻松地以“回头望月”的姿态第一个冲过终点线，留下了一个令人咋舌的成绩：9秒69。

这是人类百米极限第一次被带进9秒70。

整个世界都为之疯狂，在博尔特冲过终点的那一刻，现场的各个国家的解说员几乎没有一个能说出完整连贯的句子，全都是用各种本国语言的惊叹词来表达自己的震惊之情。

而众人如此震惊还有一个重要原因：博尔特冲刺时根本没用尽全力！

这也就意味着：这个让人震惊的世界纪录肯定只是暂时的。

大家想得没错。一年之后，2009年的8月16日，在柏林的奥林匹克体育场，博尔特并没有让大家失望：

9秒58，人类的百米极限纪录被带进了9秒60。

还有可能再提高吗？毕竟2009年的时候，博尔特才23岁。

众人把目光投向了2011年的大邱田径世锦赛，25岁的博尔特处于运动生涯的黄金年龄，他会把9秒58的世界纪录再往上提升一下吗？

然而，意外发生了：在全世界的瞩目下（笔者也在现场），博尔特在大邱世锦赛的男子100米决赛上，居然抢跑犯规，被罚出场。

外界当时评论：抢跑对博尔特而言非常罕见，他可能是想通过“压枪”，打破自己创造的世界纪录。

自此之后，博尔特一步步走上了神坛：

三届奥运会男子100米、200米和4X100米冠军共9枚金牌（2008年奥运会男子4X100米金牌后因队友卡特服用禁药被取消），四届世锦赛男子100米、200米和4X100米共11块金牌（独缺2011年大邱世锦赛男子100米金牌），两项高高在上的世界纪录（100米和200米）。

更为重要的是：迄今为止，在现今的科学技术手段下，接受过无数次药检的博尔特，没有被查出服用过任何禁药。

2017年8月14日，31岁的博尔特在参加完伦敦世锦赛后绕场一周致谢，宣布正式退役。

人类男子百米的极限纪录，目前就被定格在了9秒58上。

7

那么，人类有可能突破9秒58这个极限吗？

如今，科学家们已经不再愿意轻易得出“不可能”的结论了。正相反，不少意见认为是：能。

剑桥大学应用数学与理论物理系的约翰·D·巴罗从理论上得出一个结果：不用别人，当初博尔特只要发挥更完美，就可以大幅度刷新自己的纪录。

他在《100个体育中的数学问题》中指出：

起跑并非博尔特的强项，如果他的起跑反应能控制到0.1秒（低于0.1秒会被系统判定为抢跑），而当时风速在2米/秒顺风（不违规）的情况下，博尔特的100米纪录将是9秒4。

当然，这只是一个类似实验室模型的理想状态，真正的比赛瞬息万变，不可能有这样完美的状态。

那么，如果抛开实验室的理论模型，在实际操作上，人类突破百米极限有没有可能？

不少科学家认为，如果在以下几点上做到提高，是完全有可能的。

首先，要根据基因检测来选择运动员。基因研究发现，博尔特这批“飞人”之所以能跑得很快，和他们体内都存在一种名为ACTN3的基因变体有关。这种基因变体结合其他基因变体一起，能让肌肉纤维在快速收缩中产生一种活性蛋白，使得纤维在无氧环境下让人跑得更快。

其次，是针对性训练。根据英国拉夫堡大学研究团队在2020年的发现，最能提高百米运动员速度的肌肉是臀大肌，只要针对臀大肌研发一套科学有效的训练方法，成绩很可能会进一步提升。

再次，全新的膳食营养补充。根据训练肌群乃至基因的专门食谱如果配置完善，对运动员提高成绩将是很大的补充。

最后，高科技的装备。这其中不仅包含不断升级的碳纤维跑鞋以及更轻便的运动服，还包括全新形状的硫化橡胶颗粒跑道，这些都是运动员刷新世界纪录的保障。

在这样的背景下，德国的荷兰籍数学家阿伊马鲁认为，人类的100米极限为9秒29。但这还不是最乐观的估计。英国牛津大学的教授安德鲁·泰特姆声称自己在经过统计学的分析后，认为到了2156年，人类的100米能跑到8秒079——有意思的是，这个成绩将会由女性创造，而男性的成绩是8秒098。

从1896年穿皮鞋、煤渣跑道、站立起跑和手动计时，到如今碳纤维跑鞋、塑胶跑道、蹲踞式起跑和电子计时，人类突破百米极限的环境确实一直在变。

何时能跑进9秒，没人能预测准确，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：

9秒58这个纪录，可能会存在很长时间，但绝对不会是人类百米极限的终点。

澳大利亚人类学家彼得·麦克亚利斯特（Peter McAllister）写过一本书，叫《男性人类学》，里面的一个观点很有意思。

麦克亚里斯特提出：古代穴居人的运动能力明显要超过现代人，比如他们可以轻松越过2米45的高度（目前跳高的世界纪录），一个女穴居人可以轻易把巅峰时期的施瓦辛格“按在桌上”。

当然他也提到了博尔特。他根据一些原始穴居人追踪猎物的脚印步幅判断，他们的速度可以达到45公里/小时，轻松超越博尔特。

虽然麦克亚里斯特推导出结果的证据和方法引起了一定的质疑，但有一点我觉得大家应该都不会有什么争论：

原始人的运动细胞要远比我们现代人发达。

而这也引出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：

一方面，我们人类在高科技的加持下，身体素质其实在不断下降——我们不需要再像我们的祖先那样拼尽全力狩猎果腹和求生逃脱。

而另一方面，我们人类又在高科技的加持下，不断在考验身体素质的运动项目上争取哪怕0.01秒的提升——我们需要证明“更高，更快，更强”。

这看上去似乎有些冲突，但其实也不矛盾：

地球生命的进化，归根到底讲究的是“适者生存”而不是“强者生存”，不然现在统治地球的应该是比我们人类跑得更快的猎豹，比我们跳得更高的袋鼠，比我们更庞大的大象，比我们更灵活的猴子。

如今我们追求每0.01秒的提升，每0.1米的突破，并不是出于生存的本能，而是出于精神上的追求——博尔特跑得再快，也不可能跑得过汽车。

从这个意义上说，苏炳添的9秒83之所以伟大，并不是因为他创造了亚洲纪录，而是因为他突破了自我，甚至是突破了黄种人的极限。

人类确实是凭借大脑才后来居上统治地球的，但我们依旧对凭借四肢达成的突破如此痴迷，不是因为纯粹的猎奇，而是因为这意味着人对自己意志力、专注力、极限能力的挑战。

这也是人类能够继续向前进步的重要动力之一。